文/胡赳赳
<<新周刊>>第440期
城市地名的来源往往有其历史沿革,但如今更多的质疑声是城市起名的利益驱动型和盲目攀附型代替了文化积淀型。城名的争议背后是一座座城市内心的冲突。
没有一个城市地名是无中生有的,也没有一个城市名称不是由“既得利益者”定义的。
爱城市者,首爱城市地名;游城市者,首选城市地名;住城市者,则与城市地名共白首——也有例外,2010年襄樊复名襄阳,城中人多额首相庆。城市为历史正名,历史给城市红利。
你方唱罢我登场,叫声帝都如戏台。
“北京”的称呼是明朝才开始有的,日伪时期、新中国成立后都沿用了这一名称。
“北京”之名使用已满一个甲子,但众人念念不忘的还是“北平”。诗人尹丽川写诗说:“北京一下雪就成了北平”。可见,愤愤不平的皆是有文化的人。
一说北平,联想到的就是旧时风物、民国范儿。故宫角楼的对称景致天下无敌,至今仍无一丝北京气息的沾染——最近一次则是在柴静《穹顶之下》的视频演讲中充当沉默的说客。
最早把“北京”叫“北京”的,是明代永乐皇帝朱棣;但最近一百年,首倡将“北京”叫“北京”的,却是“七七事变”后的日伪政府,一叫就是8年——1937年至1945年。
打打杀杀多的地方,名字更改得频繁。换一任新主,往往要将旧主的名称捋掉。“北平”和“北京”,都是明代旧称。因为朱棣是篡位,故要将之前的“北平”改成“北京”。
抛开族群不论,能护城护生的,皆是一流人物。京城作为北方重镇,历代冲杀,建都毁都,因此便拥有了一个永久的民间称呼:帝都。你方唱罢我登场,叫声帝都如戏台。
六百年前,北京叫什么?元朝打来,这里叫“元大都”。金朝未灭前,这里叫“中都”。辽称雄时,这里叫“南京幽都府”——很正常,辽人看来,北京已是南方了。
这里没有宋代什么事。北宋和南宋,幽云十六州所在的地区,尽未收复。
再往上追溯,盛唐时,北京又唤何名?当时叫“幽州”,但安史之乱时却短暂被改名叫“大燕”。
跟“燕”同样古老的称呼叫“蓟”。据文字可考的记录,周武王将这儿分封给“燕”和“蓟”(在北京西边、南边),建城距今约3400年。到汉代,北京并称为“幽”。
城市地名是要文化,还是要富裕?这真是现时中国的纠结。
城市更名的逻辑是:先有名再有利。文化成为招商手段徒有其表,多数城市文脉失传。
张家界改名,一字千金。这儿原来是个县城,叫大庸;县城内有个森林公园,叫张家界。1994年大庸更名为张家界,此后通铁路、修机场,GDP一路走高。电影《阿凡达》来取景,名扬四海;2013年旅游收入为212亿。
国内历来有城市改名热。至少,改个名字,所有机构的牌子、外立面、VI系统都得换一次,此举肯定是对GDP(折腾)有效的。要说文化,大庸之名更有内涵;但言经济,谁敌得过张家界?
黄山市也是受益者。1987年撤销徽州地区、屯溪市和县级黄山市,设立省辖地级黄山市,俗称“大黄山市”。屯溪市和县级黄山市则分别改为屯溪区和黄山区。黄山市扩建机场、卖旅游资源,多年来黄山门票收入居全国第一,直到去年才被乌镇赶超。2014年黄山市旅游总收入为354亿。
黄山火了,徽州没了。
“隐没的徽州”连名都没留下,最后变成了一个不咸不淡的“徽州区”,徽州人自然老大不情愿。要怀想“无梦到徽州”的风雅,只有“一吟泪双流”的无奈。
“徽州文化”其格局发展自然受兼并、割裂、埋没等影响。徽商、徽墨、徽派建筑的文化原乡,难以腾挪。“徽州人”还没闹起来,“安庆人”又不愿意了。安徽安徽,怎能没有安庆和徽州?为什么省会设在合肥?
穷人先想的是有钱,真有了钱又想恢复文化历史。也有打着文化历史招牌的,为的是能致富,这也是穷人一种。
城市地名是要文化,还是要富裕?这真是现时中国的纠结。
“合肥”的事情也还没完,也是近期网上谈资。一方说:“庐州,现在叫合肥。包拯、李鸿章等历史名人故里。有才子之乡美誉。”
于是“庐州才子被叫做合肥才子”被嘲笑了好几天。但很快有另一方站出来说,合肥亦是古称,旧已有之。清末名臣李鸿章,人皆称“李合肥”,谁敢笑话他?于是讥笑的话终于不再满天飞——谁敢不认旧,岂不是忘了本。
但还是有其他城市,堵不住嘴:以前的“兰陵”,现在叫“枣庄”。网友讥笑一片:兰陵笑笑生原来是枣庄笑笑生,英俊的兰陵王化身枣庄王。“枣庄美酒郁金香”、“枣庄美酒夜光杯”……肿么是好?
但这事实上属于段子手吐槽。若详细考证,枣庄唐宋时期形成村落,因多枣树而得名。明朝枣庄地区以矿业为命脉发展起来。在历史上,现今的枣庄地区有部分属于兰陵县,例如在秦朝,枣庄地区东属郯郡的兰陵县、鄫县,南部为傅阳县,西为薛郡的薛县、戚县,北部为滕县。结论是:枣庄作为一个依靠矿业发展起来的城市,并非由兰陵易名而来。
而且,兰陵县至今仍然存在,为山东省临沂市的下辖县。所以,网上的“辟谣派”扬言:“请向往兰陵美酒的去兰陵县走一趟。”
没错,兰陵确实“存在”。2014年,临沂市苍山县更名为因历史上兰陵王而闻名的兰陵县。
城市起名的行政权力应该还给大众。
地名也有自己的“祖宗八代”,这既是文化,又属历史,对于土生土长的人而言,一点弄错,就会让他们的地域自尊心受挫。兰陵的地名源于战国时期的楚国,相传是因为当年兰陵周围高地上开满兰花。西晋惠帝元康元年(公元291年),置兰陵郡。到了明清两代,兰陵属沂州府兰山县。后历经多次调整,原兰陵的大部分区域在新中国成立后划归苍山县。
兰陵的“历史”和枣庄的“历史”终于“清白”了。西安和长安的名字哪个有文化依然争论不休,诗歌上每每出现长安的意象,如“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貌似长安有文化,从历史上来讲,长安是汉高祖刘邦之命名,西安是明代称呼。
中国历史太悠久。城市的地名学充满了变数。有时代代相传,以为一脉相承,有时又忽然挖掘出古老的名字。比如说“宝鸡”,可能许多宝鸡人不知道这里从秦时起就叫“陈仓”。然后这个“陈仓”在唐代时被“暗渡”了,改叫了宝鸡。取“宝鸡殷鸣”之意。
城市地名有没有文化,市民说了算。城市地名有没有更名权,政府说了算。一个个诗情画意的地名正在没落,像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只存活在古代的诗词里、三国的演义里、民间的故事里。而一个个强硬而生猛的地名正在崛起,塑造城市肌肉,输入发展鸡血。有人说,中国的城市有一个共同的地名:GDP之城。
批判城市没文化,眼见的有丑陋的城市建筑,耳闻的有丑陋的城市地名。不是地名本身出了问题,而是我们更名、改名、命名的权利和动机都出现了问题。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有姓名、字、号、俗称、尊称,而一个城市的地名不可以发展出n多个可感、有温度、有气息的称呼?为什么命名、更名、改名的城市地名多是为了争名夺利,以发展经济、扩大知名度为第一要义,而不是从城市自身所独具的尊严和气度来考量?
城如人,中国多伤心之城。城名如人名,本该极具个性,可早已因欲望而蒙尘。即便城名金光闪闪,却仍让人意难平。